来。这个人穿一身干净的黄制服,剪着光头。他说是来给杨三老爷送信。哥哥问他是什么人写的信。他说是王家二姨太太写的。哥哥把信拆开了,又问送信人折子在哪儿。送信人听说哥哥是杨三老爷的儿子,便摸出一个红面子的银行存折,递给哥哥说‘这是三万元的存折,请杨三老爷写个收据。’我看见哥哥把存折拿在手里翻了两下,他一边使劲地咬他的嘴唇,后来就把折子递还给送信人,说‘我父亲出门去了,一两个月里头不会回来。这笔款子数目太大,我们不敢收。请你拿回去,替我们跟你们二姨太太讲一声。’送信人再三请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只好收起存折走了。他临走时还问起杨三老爷到哪儿去了,哥哥说,‘他到贵阳、桂林一带去了。’哥哥扯了一个大谎!妈等送信人走了,才从房里出来,问哥哥什么人给爹送钱来。哥哥说‘你说还有哪个,还不就是他那个宝贝老五!她现在嫁给阔人做小老婆,她提起从前的事情,说是出于不得已,万分对不起爹,请爹原谅她。她又说现在她的境遇好一点,存了三万块钱送给爹,算是赔偿爹那回的损失……’妈听到这儿就忍不住打岔说‘哪个希罕她那几个钱!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嘴的资格。不过我却想起那个下江‘阿姨’红红的瓜子脸,我觉得她还是个好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忘记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儿,那是多么好,她一定不会让爹流落在外头。
以后我一直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个星期六下午妈带我出去看影戏,没有哥哥在。我们看完影戏出来,妈站在门口,我去喊车子。等我把车子喊来,我看见妈脸色很难看,好像她见了鬼一样。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她问我看见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看见。妈也不说什么。我们坐上车子,我觉得妈时常回过头看后面。我不晓得妈在看什么。回到家里,我问妈是不是碰到了什么熟人。哥哥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妈变了脸色,小声跟我说‘我好像看见你爹。’我高兴地问她‘你真的看见爹吗?’她说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点,衣服穿得不好。他从影戏院门口,跟着我们车子跑了好几条街。我说‘那么你做什么不喊他一声,要他回家呢?’妈叹了一口气,后来就流下眼泪水来了。我不敢再讲话。过了好一阵,妈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想起来又有点儿恨他。’我正要说话,哥哥回来了。
我这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在床上总是想着我明天就会找到爹,着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我不等在家里吃早饭就跑出去了。我去找李老汉儿,告诉他,妈看见了爹,问他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爹。他劝我不要着急,慢慢儿找。我不听他的话。我缺了几堂课,跑了三天,连爹的影子也看不见。
又过了二十多天,我们正在吃晚饭,邮差送来一封信,是写给妈的。妈接到信,说了一句‘你爹写来的,’脸色就变了。哥哥连忙伸过手去说‘给我看!’妈把手一缩,说‘等我先看了再给你,’就拆开信看了。我问妈‘爹信里讲些什么话?’妈说‘他说他身体不大好,想回家来住。’哥哥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他看完信,不说什么就把信拿在油灯上烧掉。妈要去抢信,已经来不及了。妈着急地问哥哥‘你为什么要烧它?上面还有回信地址!’哥哥立刻发了脾气,大声说‘妈,你是不是还想写信请他回来住?好,他回来,我立刻就搬走!家里的事横顺有他来管,以后也就用不到我了。’妈皱了一下眉头,只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何必生气。”我气不过就在旁边接一句话‘其实也应该回爹一封信。’哥哥瞪了我一眼,说‘好,你去回罢。’可是地址给他烧掉了,我写好回信又寄到哪儿去呢?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妈喊我出去买点东西,我回来,看见大门口有一团黑影子,我便大声问是哪个。影子回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