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张守珪(4 / 5)

无论是在节度府内还是在行营大帐中,再也难以见到从前那些穿梭不断的传令兵,再也听不见将军们粗野而激烈的争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群让人一见到就不由脸红心跳的美丽胡姬,似乎到处都是她们淫靡曼妙的歌声和放肆大胆的调笑。

张节度的心腹将校和大多数幕僚们在一开始的时候还非常矜持,甚至有人皱着眉头故作冷漠,但几碗燕山烈酒下肚后,便都不自觉的卸下了心头的甲胄。这些征战多年的汉子,从前在雷霆万钧的重骑兵部队的冲击下绝不肯后退半步,如今却都轻易的跌入了温香软玉的陷阱里。他们不时会略带歉意的望一眼主位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节度使大人,他正被三个最妖艳的胡姬簇拥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中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犀利的光芒,反倒变得如劣质的村酿一般浑浊。

他时而与身旁的女人戏谑胡闹着,时而咕咚咚痛饮下一碗碗灼喉的烈酒,他嘶声笑责着那些已不胜酒力的家伙,也大度地毫不介意他们的失态,俨然就是这一切欢乐的恩赐者,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位醉醺醺的老将那皱纹堆起的眼角中倏忽闪现的一点晶莹的光。

掌书记高适手捧一份新拟就的奏报默默地从大帐中退了出来,身后是令人烦乱的喧嚣歌舞声,他仰望蓟北满是星斗的深邃夜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转眼,他来幽州从军已两年有余,虽然张节度尚且对自己不错,但他却总觉得眼下这所谓的军旅生活并非自己先前所想。他原本是想跟着一刀一枪地打几仗,好赚下些功名,岂料,却终日被留在幕府里做了刀笔吏,节度府每日的文书工作汗牛充栋,他和几个书记官终日忙碌,尤其是那些要字斟句酌的奏疏、公文和邸报最是让他心烦,明明事实就摆在那里,却不得不按照各方的需要去诠释和粉饰。

比如,对于功劳,必然要先歌颂圣人的英明,内阁的支持,再表彰手下将士的辛苦和勇敢,且多用虚词,文中更要铺陈任务的难度和条件的有限,最终是克服怎样的困难才得到圆满的结果。如此以来,任何人只要略作思考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张令公的幽州节度府才是那个真正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的最大功臣,而任何读到奏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贡献已经被节度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是都会由衷佩服张节度“有功不居”的高风亮节。

这些也都罢了,毕竟也是职责所在。但此次唐军明明是在老哈岭落入奚人的圈套而损失惨重,亦没有完成对奚人的进剿,实同战败,但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却鲜明地写成了“张节度在病体未愈的不利条件下,仍审时度势,及时派出安、史二将包抄接应,最终不仅解了老哈岭之围,还几乎将奚族叛逆一网打尽”,还有“假如不是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急躁冒进而身中毒箭不能指挥,此次唐军定然能一举消灭奚人叛逆……”。

如此一来,谁都会觉得失误的是前线作战的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有功的是后方指挥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

然而,以阵亡一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唐军将士的代价换取歼灭三千五百余装备简陋的奚人的战绩,却怎么都难以让高适在内心深处认同这是一场“胜利”,即便非要说是,也不过是一场毫无光荣可言的“惨胜”。

可是,没有人会在乎他这个小小的掌书记怎么想。

很快,新的兵源就会补充进来,而那些牺牲在老哈岭的将士们的名字将不再会有人记得。

高适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军帐,帐外朔风呼啸,隐约还能听到随风刮来的歌舞和喧哗声,刁斗已响过了三声。

他和衣躺在军榻上,辗转反侧,胸中块垒难平,他陡然起身,把案头的公文案牍推在一边,抄笔在手,在一张粗粝的草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首《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